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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 来 世 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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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现在传媒上批判《我的舅舅》,调门已经很高了。有人甚至说我借古讽今,这对历史学家来说,是最可怕的罪名。这还不足以使我害怕,我还有一些门路,有些办法。但我必须反省一下。这次写传记,我恐怕是太投入了。但投入的原因可不是我舅舅——我对他没什么感情。真正的原因是小姚阿姨。小姚阿姨当时正要成为我舅妈,但我爱她。

  夏天我们到河边去游泳时,我只顾从小姚阿姨的游泳衣缝往里看——那东西实在严实,但也不是无隙可钻,尤其是她刚从水里出来时——所以很少到水里去,以致被晒塌了好几层皮,像鬼一样的黑。小姚阿姨却晒不黑,只会被晒红。她觉得皮肤有点痒时,就跳到水里去,然后水淋淋地上来,在太阳底下接着晒。这个过程使人想到了烹调书上的烤肉法,烤得滋滋响或者起了泡,就要拿出来刷层油或者是糖色。她就这么反复泡制自己的皮肉,终于在夏天快结束时,使腿的正面带上了一点黄色。我对这些不感兴趣,只想看到她从水里出来时背带松驰,从泳衣的上端露出两小块乳房,如果看到了就鼓掌欢呼。这使她每次上岸都要在肩上提一把。提了以后游泳衣就会松驰下来,连乳头的印子都没有了,这当然是和我过不去的举动。她走到我身边时,总要拧我一把,说道:小坏蛋,早晚我要宰了你。然后就去陪我舅舅。我舅舅总是一声不吭,有时候她也腻了,就来和我坐一会儿,但是时时保持警惕,不让我从她两乳之间往里看;并且说,你这小坏蛋,怎么这么能让人害臊。我说:我舅舅不让人害臊?她说不。第一,我舅舅很规矩。第二,她爱他。我说:像这么个活死人,你爱他什么?不如来爱我。她就说:我看你这小子是想死了。假如姚老师爱上初一的男生,一定是个天大的丑闻。她害怕这样的事,就拿死来威胁我。其实我也知道这是不可取的事,但还是觉得如此调情很过瘾。

  我舅舅被F扣在派出所,在那里坐了很久。值班的警察伸着懒腰跑到这间房子里来了一趟,斜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眼,说道:这家伙干什么了?他以为我舅舅是个露阴癖,还建议说,找几个联防队员收拾他一顿,放走算了。F说:这一位是个作家。警察耸耸肩说,这就不是我们管的事了。他又说:困了,想睡会儿。F说,那就睡去吧。警察说:这家伙块头不小,最好把他铐起来。F说: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家呢。警察就说:那我也不能去睡。出了什么事,我可负不起责任。F就从抽屉拿出一副手铐来,笑着对我舅舅说:你不反对吧。我舅舅把双手并着一伸。那位警察拿了铐子,又说:还得把他鞋带松开,裤带抽掉。我舅舅立刻松掉鞋带,抽掉裤带,放在地上。于是那位警察给他戴上手铐,拣起皮带往外走,嘴里还说:小心无大害。F说道:把门带上。现在房间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了。

  现在该说说我自己长大以后的事了。出于对未遂恋情的怀念(小姚阿姨是学物理的),我去考了北大物理系,并且被认为是自北大建校以来最具天才的学生,因为我只上到了大学二年级,就提出了五六个取代相对论的理论体系。当然,让不让天才学生及格,向来是有争论的。等到本科毕业时,我已经不能在物理学界混了,就去考北师大的历史研究生。众所周知,时间和空间是理论物理研究构想的对象,故此学物理的人改行搞历史,也属正常。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,或者按师姐师兄们的话来说,掉进了屎(史)坑,后来以一篇名为《始皇帝羸政是阴阳人》的论文取得了博士学位,同时也得到了历史学家的执照,一张信用卡,还有一辆新车的钥匙。除了那张执照,其它东西都是出版公司给的,因为每个有照的历史学家都是畅销书作家。这时候小姚阿姨守了寡,每个周末都给我打电话,让我去,还说:阿姨给你做好吃的。我总是去的,但不是去吃东西(我正在减肥),也不是去缅怀我舅舅,而是给她拿主意。第一个主意是:你的弹性太差了,去做个隆乳手术吧。第二个主意则是叫她去整容。每个主意都能叫她痛哭一顿,但是对她有好处。最后她终于嫁到了一个有钱的香港商人,现在正和继女继子们打遗产官司。不管打赢打输,她都将是个富婆。这个故事的要点是:学物理只能去当教师,这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差事;当商人的老婆就要好得多。当小说家也要倒霉,因为人家总怀疑你居心叵测;当历史学家又要好得多。还有一个行当是未来学家,不用我说你就能想到这也是好行当。至于新闻记者,要看你怎么当。假如出去采访,是坏行当。坐在家里编就是好行当。用后一种方法,最能写出一片光明的好新闻。

  我舅舅和F在派出所里。夜里万籁无声,我舅舅没有了裤带,手又铐在一起,所以衣服松塌塌的,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或者空了一半的布口袋。F往后一仰,把腿翘到桌子上,把脸隐藏到黑暗里,说道:别着急。现在公园关了门,放你你也出不去。等明天吧。我舅舅点点头,用并在一起的手从口袋里掏出烟来,叼在嘴上,想了一想说:我想抽支烟。F说:抽吧。我舅舅说:没有火。F用脚尖踢踢桌上的火柴,说:自己拿。我舅舅把烟取下来,放到手里一握,烟变成了碎末。F见到后,想道:我忘了他没有裤带;然后起身拿了火柴走过去,从他口袋里取出香烟,自己吸着了,放到我舅舅嘴上,说道:你不要急躁嘛。我舅舅应道:是。然后她手里拿了那盒烟说:我也想抽一支。有没有你没咬过的?我舅舅双手捧着烟,摇了摇头。这个样子像只耍把戏的老狗熊。F看了笑了一笑,伸手揪揪他的头发,说道:头发该理了。然后挑了一支我舅舅咬得最厉害的烟来吸。这种情况说明,她问我舅舅有没有没咬过的烟,纯粹是没话找话。

  现在我想到,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叫F。F是female之意。同理,我舅舅应该叫作M(male)。F和M各代表一种性别取向,这样用恰如其分。F穿了一双鹿皮的高跟靴子,身上散发着香水味,都是取向所致。我舅舅坐在凳子上像只耍把戏的老狗熊,这也是取向所致。包围着他们的是派出所的房子,包围着派出所的是漫漫长夜。我所写到的这些,就是历史。  

□ 作者:王小波